“然后呢?阿廖沙和叶莲娜在南方的小城分别后去了哪里?他们后来又是怎么在北方相遇的呢?”年幼的米尔哥罗德斯基将憧憬的目光投入父母慈爱的注视中,每当他如此去做,从口鼻间呼出的热气就会在眼前升腾,模糊窗外的风雪,也仿佛能够驱逐冬夜的寒冷。
而父母也总是慈爱地摸着他的头,这是在矿场出生,不知何时染上矿石病的米尔哥罗德斯基儿时记忆中为数不多快乐的时光。
那时的他总是缠着父母讲故事,最喜欢的还是父母口述的《阿廖沙与叶莲娜》。
可故事总是在男女主角于小城分别的桥段戛然而止,父母说他们知道的版本只到这里了。
尽管如此,米尔哥罗德斯基还是喜欢一遍一遍地听,就仿佛那未尽的断章会就此生长出来。
也正因如此,他的父母没有忍心告诉他,这本书的作者已在写到这章时意外离世——《阿廖沙与叶莲娜》的结局只在乎每个读者的想象中,在乎每个读者如何阐释命定的重逢。
米尔哥罗德斯基记得每一次对故事结局无功而返的询问,也记得父母最后一次讲完这个故事时苍白病态的脸庞。
从此苦涩便几乎占据了所有的时间,米尔哥罗德斯基和其他工人们,无论老幼,都在矿场纠察官们的皮鞭下战战兢兢地工作。
不合他们心意就会被抽打,哪怕合他们心意也只能祈祷他们心情尚好。
这一点在米尔哥罗德斯基的身上尤为严重,他父母因矿石病恶化而无法正常参与劳动的那段时间,更多的工作量被理所应当地压在这个孩子身上。
所幸拥有一半原始乌萨斯血统的米尔哥罗德斯基长得很快,也足够强壮。
可父母需要定期使用镇痛剂的处境,仍然让他成为了纠察官们眼中最软的柿子。
“我们会考虑从军区为你的父母申请医生,但前提是你必须好好干活。”长着一副丑陋鹰钩鼻的纠察长在一个晴空无云的日子对米尔哥罗德斯基如此说道。
他记得那天的阳光,明媚敞亮,却不带温度,直让人想要裹紧身上略显单薄的衣物。
但纠察长的这句话仍然成为了受难者口中衔着的那根木棒:紧咬它,鞭打和恶言带来的苦楚便不那么难以忍受,却也让人无法发出呼喊。
米尔哥罗德斯基沉默地领受命运给予的所有磨难,直到那道伟岸的身影阻拦在他和可恨的施暴者之间——
那一天,米尔哥罗德斯基在挖矿时,从纠察官们的窃窃私语中得知有一位高级军官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抽查了他所在的矿场。
而对于这场不同寻常的抽查,当时的米尔哥罗德斯基最初感受到的实感便是时间仿佛被放慢——他能够听到身后纠察官高高举起长鞭的动静,可这无故的体罚却迟迟没有残忍地落下。
再是纷乱的脚步声,他没有忍住好奇转过头,看见平素里散漫的纠察官们正拿出仅有那些可怜的军事素养,在一位身披斗篷的军官身前列起歪歪扭扭的方队。
鹰钩鼻纠察长带着他满脸麻子,面目可憎的跟班,火急火燎地拎着一个小木盒跑进矿洞。
纠察长将手中沉甸甸的小木盒捧到军官面前,“这是乡下地方的一些土特产,还请长官笑纳。”
但军官并未理睬,而是向正在工作的矿工们扫视一圈。
没有人认识他,因为高级军官肯屈尊来到矿场这样满是感染者的地方,还亲自参观矿洞——这种事情在往常是闻所未闻的。
但每个偷瞄的矿工在对上那位军官的视线时都能够明白,拥有那样如炬目光的必不是等闲之辈。
他们只得继续干手中的活,矿洞中镐头敲击岩石的声音被纠察官们的肃静衬得又响亮了几分。
军官向矿洞深处走去,背着手在辛勤劳作的矿工们背后踱步。
纠察长和他的跟班仍然手捧那个所谓的“特产盒”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低头哈腰谄媚地笑着。
而从几乎每个矿工领口袖口处发现新鲜鞭伤的军官,眉头越发紧皱。
米尔哥罗德斯基的肩头落下一只手掌,已在常年体罚中形成条件反射的他本能地身子一缩。
“不要害怕,小家伙。你工作特别卖力,我要夸奖你。”军官拍拍米尔哥罗德斯基的肩膀,笑道,“能给我讲讲你为什么如此积极吗?”
“因为……长官说只要好好工作,就会从军区请医生来医治我病重的父母……”
“这样啊,继续干活吧。”军官的笑容僵在脸上,不善的眼神扫过纠察长。
纠察长双手将木盒奉上,试图融化这尴尬的气氛。
军官则丝毫没有接下的意思,却也很快恢复了笑容。
这对纠察长而言无疑意味着希望,于是他快步上前,撞上一句提问:“确有此事?”
“是,是的……”冷汗从纠察长额角冒出,他倒情愿面前的军官当面发作,也好过面对这张皮笑肉不笑的面孔——煎熬。
他很快便如愿以偿了。
军官忽然变脸,一脚踢在纠察长膝盖上。
这个丑陋的鹰钩鼻男人当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手中那只沉甸甸的“土产盒”也因此失手落地,摔得粉碎。
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在地面跃动,这哪里是装的什么土特产,分明就是一地成色颇佳的赤金条。
纠察长一脸茫然地抬头望向军官,相比身体上的疼痛,面对一盒赤金条还能丝毫不动容的军官让他更觉惊诧。
眼前之人指着矿工们问道:“我问你,他们是什么?”
“是下贱的感染者,长官!”
“是感染者劳工!边境地带重要的基础生产单位,为帝国伟大的军队源源不断提供驱动高速战舰引擎的源石矿!”军官厉声道。
“长官教训得是!”
“那你们呢?对劳工无故体罚,信口开河,还试图贿赂长官。”
“报告叶甫根尼·伊万诺维奇长官!冤枉啊!都是下贱的感染者懒骨头不肯干活!”纠察长已然哑口无言,麻子脸纠察官仍在试图护主。
而正在工作的米尔哥罗德斯基,则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就像矿洞天井照射进来的阳光也洒到了他的心头。
军官闻之怒笑:“你的意思是在场劳工有一个算一个都偷懒?那你们还真是‘管理有方’啊!”
“不,不是——”
“五十军棍!”
麻子脸纠察官眼见弄巧成拙,便不再吱声,纠察长还欲狡辩,跟随军官而来的士兵已将他摁在地上行起军法,惨嚎声回荡在矿坑中。
一时间列成方队的所有纠察官人人自危,他们紧张地站直身体,以至于站姿呈现出一种过于用力刻板,和正常立正全然不同的滑稽姿态。
“所以——”军官走向麻子脸纠察官,凑近他问道:“作为违纪行为的具体执行者,这些事情都是那个对劳工无故体罚,信口开河,还试图贿赂长官的家伙——以上级身份命令你违反政策和纪律的,对吧?。”
“是的!是的!”麻子脸纠察官因为惊恐而双腿打战,唯恐下一个遭军法的就是自己。
当纠察长在喝酒时一遍遍向他吹嘘“不论换多少任司令官都逃不过爱财”时,他从未怀疑过自己老大哥的见解,故而面前站着这么一位反直觉,油盐不进的军官已经让他心中只剩下恐惧。
“很好,那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这里的纠察长了。”军官拍着麻子脸纠察官的肩膀向所有人宣告,“以及——边境矿场的种种乱象就要结束,因为安德烈·卢基扬年科将军阁下来接任乌萨斯西北边境司令官了!我们将落实法律中保证感染者矿工人权的条目,也将贯彻将军阁下禁止无故体罚矿场劳工的政策!”
叶甫根尼·伊万诺维奇这个名字从此刻入了米尔哥罗德斯基的心中。
离开矿场后,他第一个打听的事情就是这位军官的全名——叶甫根尼·伊万诺维奇·杰尼索夫。
“安德烈·卢基扬年科将军阁下!抱歉,我来晚了。”杰尼索夫的声音在伊万诺夫的传讯器中响起,先前因遭遇“游荡者”而导致的一段时间通讯失灵让这次会合稍稍迟了一些。
但这使得伊万诺夫和“追猎者”等人有了更多为战友哀悼的时间。
伊万诺夫望向从地平线上疾驰而来的杰尼索夫队伍,正了正衣领,对“追猎者”说:“来得正好。我还有事情要办,失陪了,阁下。”
“嘶……不超过自治权限范围的行动无需事事报备,你去吧,我多陪他一会。”
伊万诺夫向“追猎者”点头,随后拿起终端号令自己的部队:“全体士兵,能够确认‘女巫’就在十公里外的悬崖上,这场暴风雪的中心。如果错过了今日,恐怕再难有机会,我宣布剿灭‘女巫’的作战现在开始!”
望着伊万诺夫和杰尼索夫合流后共同奔向风雪的队伍,“追猎者”面具下双唇翕动,一声微不可闻的“谢谢”消散在寒风之中。
而正将视野从群山之外投来的一个萨卡兹女人把这片雪原上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她看见乌萨斯人的部队迫近“女巫”所在的山崖,炮兵架起阵地向山上射击开始进行火力准备,地面部队却被风暴圈最外围狂暴的冰雹拦住。
女人微笑着伸出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风雪中寒光熠熠,纠缠在双角上的裹尸布如同有生命一般飘向她的掌心。
纯粹的能量开始结晶,完全成型后破碎。
细碎的晶体上萦绕着能够蚕食万种术法的古老食腐者巫术,随北风飘向西蒙娜所在山崖的上空,风暴圈随之被打开一个口子。
萨满的法术固然强横,但蛰居北地以两国边界的战争与死亡为饵食的食腐者女巫同样绝非等闲。
炮声伴随着冬雷隆隆作响。
米尔哥罗德斯基脚下的山路不断向上,越接近风暴的中心就越能看清天空中盘旋的乌云。
可怖的不仅是穿梭于云层间的闪电和刮伤裸露肌肤的如刀细霜,山下的炮声更是昭示乌萨斯军队已然到来。
悬崖边的西蒙娜也察觉到山下的异状,她撩起左眼的刘海,轻轻抚摸填满眼眶的源石结晶——那是某次袭击一支乌萨斯精锐边防队时留下的创伤。
那支部队面对“女巫”的突袭,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反击的机会,终于最后一名存活的士兵手持源石结晶刺入了她的左眼,西蒙娜正是因此成为感染者。
“他们是怎么那么快——”
至于眼前的这支正在登山的部队,他们的人数较之那时的边防队更多,装备更为精良。
可饶是如此,他们穿越风暴圈外围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些。
西蒙娜苦笑着扶上悬崖边唯一的树木,树皮开始发烫,这是萨米意志降下启示的预兆。
树皮脱落变成两块密文板,西蒙娜开始阅读上面的文字:
【涉远望归旧故里,离人有聚时。朔风难拂衿上雪,北地春不度。】
“呵……”
就算有原始乌萨斯血统天生的抗寒能力,米尔哥罗德斯基也开始失温。
但前方的山崖已不再遥远,崖边更是能够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他回头看见正在登山的乌萨斯部队,炮弹炸碎身后的山岩。
他回望那象征乌萨斯西北边境司令官直属精锐的白熊旗,意识到也许那个在矿场中挡在自己和纠察官之间的伟岸身影此刻就在这支部队中。
米尔哥罗德斯基并非是个不念旧的人,只不过风刀霜刃中那茕茕孑立的“女巫”更是他的牵挂。
这些年来积攒的勇气,不用在此处,却又能用在何处呢?
努力一点,再努力一点。
米尔哥罗德斯基咬紧牙关前进,那真切的渴望正与不断侵蚀意识的寒冷作着殊死搏斗。
他不愿放弃这封冻十三年的希望,因为那是他过往磨难的休止符,也是新生的伊始——
十六年前的矿场,从杰尼索夫突访开始,似乎所有纠察官都放下了手中的皮鞭。
他们会准时喊矿工们吃饭,保证他们的休息时间。
似乎那一纸严整纲纪的军令真的让他们在一朝一夕间“改邪归正”。
尽管长久以来对纠察官的恐惧已经刻入骨髓,但没有了鞭打,轻松愉快的气氛还是悄悄在矿场中蔓延。
一些喜人的变化开始出现,矿工们脸上渐渐有了笑容,生产计划被严格执行,让达成产能后的休息变成了可能,工作不再是望不见尽头的过程。
在这种积极的气氛之中,矿场的产能步上新台阶。
生产计划的顺利执行也让一些过去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出现在矿场中:新任的麻子脸纠察长亲手为孩子们制作了绷带包裹的足球,工间休息时,孩子们被允许在空地上踢足球。
要说和这番新气象格格不入的,也许只有两人——
米尔哥罗德斯基的父母还是没能挺过那几个最冷的冬夜,在最辛苦日子里相依偎的夫妻也最终如愿同去。
当他的哭号声自深夜响起,破门而入的纠察官们迅速抬走了余温未冷的遗体。
感染者尸体必须尽快无害化处理的规定使得他甚至没能好好向自己的父母道别,怅然若失的米尔哥罗德斯基在其他孩子们都尽情玩乐之时,选择独自走在房间里发呆,苦熬那些不再试图感知快乐为何物的晦暗日子。
另一人是鹰钩鼻前纠察长,结结实实五十军棍打没了他半条命,行贿用的金条被上交国库以及卧床期间扣除津贴更是令他叫苦不迭。
所幸新任麻子脸纠察长仍然惦记着他这个老大哥,一日三次为他换药。
“啊哟轻点啊我的纠察长!”麻子脸在换药时不甚碰到鹰钩鼻的伤处,引他一阵杀猪般的惨嚎。
“大哥你就不要挑剔了,津贴都给停咯,这药还是刷我卡领的。”
“好好好,还是你贴心。当了纠察长也没有忘记我。”
“哪敢呀,这伊万诺夫上台之后特立独行油盐不进,又能坐稳几天呢。到时候,您还是纠察长呀。”
“对咯,对咯,就是这个道理!对了,让你办的事情办了没?”
“已经做好啦大哥,现在就差去通知那个小崽子了。”
“呵!那小子,老子治不了安德烈身边的狗腿子,还治不了那小畜生?”
麻子脸从一间昏暗的房间走进另一间昏暗的房间,离开与他狼狈为奸的老大哥,面对意志消沉的米尔哥罗德斯基。
他也为此换上一副应景的假慈悲面目来,“孩子,为什么不和你的朋友们玩耍呢?你看,他们都在踢球。”
米尔哥罗德斯基默不作声,麻子脸甚至不能从那了无生机的双眼中确认这孩子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
他一瞬间露出狰狞的表情来,手本能地摸向侧腰——皮鞭不在那里。
在杰尼索夫突访之后,仍不时有隶属于西北边境司令部的军官不定期抽查各矿场,对这些纠察官们形成了有力的威慑。
为了防止“技痒”导致自己落得鹰钩鼻那样的下场,纠察官们不约而同地把皮鞭挂在了不容易摸到的后腰处。
麻子脸很快就把自己的状态调整过来,虽然鹰钩鼻嘱托要让米尔哥罗德斯基参与踢球,但如果用这种方式把他赶出房间去,最后一定不会那么精彩——他总能很快领会到鹰钩鼻残忍的巧思,故而两人总是不分彼此厮混在一起。
“我说,孩子。感染者的生命正是因为如风中残烛,才更要珍惜啊。如果想开了的话,就去和同伴们玩耍吧。”
一日,两日,麻子脸总靠在监察室门口注视矿工们的集体宿舍,以一种钓鱼人的耐心和趣味等待米尔哥罗德斯基走出昏暗的房间,与同龄孩子们嬉戏。
他的等待没有持续太久,“玩耍”这把饵对于十来岁的孩子而言实在是太香了。
一张张笑脸在工间休息期间的空地上来回追逐,在同龄人中身高马大的米尔哥罗德斯基是孩子们争取拉到自己这一边的重点目标。
大人,甚至少部分年轻的纠察官有时也会参加孩子们的游戏,也只有在此时,穿布衣的和穿军装的才有机会不分彼此。
这段时光就如同一场美好到不切实际的梦。
而梦,经不得杂音的侵扰——那声杂音是晶体撞击硬物后破碎的脆响,来得突兀又出人意料。
担任门将的米尔哥罗德斯基飞身扑救,球打在门框上,那紧紧缠裹在球表面的绷带终于松动,露出其中暗紫色的一角。
他就这么看着脱落了绷带的球落在自己面前,球的内容物……
是感染者高度结晶化的遗骸。
而那颗碎裂晶体上明显异于常人的特征,让米尔哥罗德斯基几乎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他父亲——矿工里唯一长着熊头的原始乌萨斯——结晶的头颅。
他的瞳孔激颤,熟悉的人和物铺展在眼前,却无力分辨。
所有的声音消失了,人们尽皆沉默,而风雪蓄势待发。
凝固的空气中唯有一双皮靴踢踏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鹰钩鼻老纠察长已然伤愈,他足践那被踩了一次又一次却始终不化的污雪,将言语化作利刃,彻底刺破短暂的美梦:
“工间休息已经结束了,继续工作吧,我们的产量已经有了连续两周下滑。”
以那次事件为分界,之前生活是如何一步步变好的,之后就如何一步步变回去。
先是所有矿工默契地不再进行集体娱乐活动,再是无论怎么努力工作都无法挽回的产量下滑让纠察官们顺理成章地取消了工间休息。
矿工们的怨气渐渐集中到因人头足球事件变得如行尸走肉一般的米尔哥罗德斯基:
“别整天一副死样!倒是认真干活啊,大伙都没得休息了!”
“就你小子每天偷懒是吧?喂,跟你说话呢!”
“我知道你也很难受,但每次我们想要玩点什么苦中作乐,只要一想到你就会兴致全无。”
直到三年后,乌萨斯终于放弃了这个矿脉枯竭的矿场,也没有人承认是自己错怪了米尔哥罗德斯基。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么说的人里面也有许多在人员调迁前夕因为感染程度过重而被悄悄地“人道处理”。
剩余矿工在纠察官们的带领下迁往邻近矿场,就是在那条路上,突发的诡异风雪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冻成得僵硬。
他们保持着生前最后的惶恐表情和挣扎姿态,却再也不会醒来,仿佛是被生生抽走魂灵。
——“女巫”来了。
眼见周围一个又一个熟悉面孔化作冰雕,心如死灰的米尔哥罗德斯基既没有惊声呐喊,也提不起一丝喜悲。
他甚至没有试图裹紧身上的棉衣。
原始乌萨斯的血统让他成为队伍里最后一个活人,但暖意更多来自心中——当意识也因为体温的丧失而变得不那么清醒,他仿佛回到了父母身体依旧硬朗的年岁里,那时候他们会为米尔哥罗德斯基讲《阿廖沙与叶莲娜》的故事,他仍然记得那本小说的开头:
【阿廖沙与叶莲娜初遇在风雪呼啸的日子,彼时的他们都没想过以后有再相见的那天。】
想到这里,米尔哥罗德斯基笑了,在肢体彻底冻僵之前,他面朝风雪的来处跪倒在地。他开始祈祷,如跪伏在拉特兰圣象下的信徒那般虔诚:
“你就是‘女巫’吗?我听说你是吃人魂灵的精怪。你饿了吗?那就吃掉我吧,将我化作养分。用我的生命供养你的生命,替失去一切仅剩不幸的我去见证更加广阔的风景,替我……活下去。”
米尔哥罗德斯基的嘴唇仍在翕动,但持续的失温让他的声带已经无法发出声音。
余下的话语已然超越了祈祷,那是纯粹的祝福,回荡在胸中:“就算我无法遇到我的叶莲娜,我也希望你……能遇到自己的阿廖沙。”
他澄澈而悲哀的眼,见那风雪遮蔽落日,就好像掩去夜幕将至的事实,死亡便也显得和蔼可亲。
那个复杂的眼神,宛若雪原上不冻的泉水,真挚炽烈的情感淌过十三载光阴——带着如出一辙的无我与悲伤,只是蕴含的祈盼不再空洞——终于倒映在“女巫”眼中。
西蒙娜。
米尔哥罗德斯基涉过风雪和山峦的考验,来到了“女巫”面前。
于是他的眼中又混入一丝自嘲,笑命运早已露出温柔一面而他不自知。
直到走进这场风雪的中央,才感受到凛冽的北风也有如此柔软的心脏——他忘不掉那夜的酒吧里,西蒙娜坚冰般外表下难掩的丰富情感。
身后那串俄而即被风雪掩埋的足迹,全用来书写思念。
米尔哥罗德斯基要去见那曾将他从另一种疼痛中唤醒的疼痛——的施予者。
站到她面前去,说……
“别过来!乌萨斯人!”西蒙娜紧紧攥着法杖,狂风在山谷间的呼啸夹杂着山下追兵的炮声是如此可怖,但没有什么能够再阻止白熊的前进。
米尔哥罗德斯基记得这十三年来的生活:他有过淳朴善良的村民邻居,在天灾摧毁乌斯佩罗夫卡村之前,人们每年会精心培育后山的马先蒿,每当收获季节,村里总是飘着草药的香味。
但比那更加常见的,是每天傍晚时分的袅袅炊烟,村民之间欢快的谈笑。
还有收留他的那家老人——村里唯一的医师,看病只收面包香肠。
他现在也拥有了朝气蓬勃的同事,罗德岛上的萨卡兹和萨科塔甚至都能互相点头致意。
但越是如此,人生的前十六年便越感虚无。
米尔哥罗德斯基越是想要记住那些脏雪般晦暗冰冷的日子里唯一的慰藉,便越是会在噩梦里窥见空地球场上惨烈的一幕。
命运因何残忍?
命运因何慷慨?
他不知道,风不知道,雪不知道。
直到回忆起十三年前那场同样酷烈的暴雪,恶毒的纠察长和他的跟班被极寒取走生命。
回忆起暴雪后那绚美到让他忘记了寒冷的黄昏——他正是跟着那道夕阳一直走到夜幕降临,又心怀浓赤的余晖走到朝阳初升,才遇到了后来的生活。
那道夕阳,可真像此时西蒙娜身后的这轮呵。
于是他知道了,这十三年的时光让他不再万念俱灰,不再遍体鳞伤,正是为了在此地此刻同这暴雪与黄昏下的身影重逢时,能如此坚定地向她走去。
那句埋藏在心底太久,无可说与的话也在此刻脱口而出。
迎着风雪,背着炮火,米尔哥罗德斯基站到西蒙娜的面前,说:
“女巫……不,西蒙娜小姐。您看啊,我好好地长大了呀。”
“哈……”冬雷又怎能掩去她的浅笑,像雪莲花绽放在山巅,也撞进米尔哥罗德斯基心坎。
一股释然与疲惫爬上她的身躯,前有追兵,后有悬崖,但被如此坚定地选择,仍让西蒙娜干涸已久的心灵感到充盈。
此刻已不必再逞强更不必再掩藏,她想要依靠什么,便将目光投向身旁的树木。
“这一次请让我来救您。”
只是移开片刻目光,西蒙娜就错过了米尔哥罗德斯基飞奔过来的那一瞬。
宽厚的胸膛先于粗糙的枝干贴上她的心口,她头戴的白色高帽脱落,掉在雪地上,米尔哥罗德斯基已抱着西蒙娜跳下山崖。
下坠——白熊与雪祀共生死,白雪与白雪相拥。
他们听见风雪在耳边呼啸,看见彼此真切的脸庞。
当然,还有黄昏。
远处大地山川在眼中尽皆颠倒,而那轮西垂的落日则宛如正在缓缓升起。
他们中不知谁开了口,如梦呓又如爱语:
“真美啊。”